Projection

距離你離開，已經有五年多了。她知道你一定過得很好，在二十幾年的夢中相見後，終於能挽著他的手在雲端漫步，可是她還是很想你。今天是二二八和平紀念日，也是你的生日，每到了這天，她想起你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很多你告訴過她的事。

這一兩年來她開始參與所謂的社會運動，即使不是站在前線搖旗吶喊、向著國家公權力衝撞的人，也是默默坐在拒馬下的陰影之一。她坐在冰冷的柏油路上，暗自期待好像又離你近了一點。曾經她也有過「政治好骯髒」、「藍綠一樣爛」、「誰選上都一樣」的時期，比起高中時期為了校刊社和導師翻臉、為了專橫的遲到規定去拍教官辦公桌的她，上了大學之後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，她離開了家，離開了深愛的父親、痛恨的母親、離開了名為民主實則專制的家裡，她覺得自由。
這時候的你已經癱瘓了，當她在外面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，你的日復一日卻只剩下待在陰暗混濁的房間裡，與皮膚黝黑的異國女子相伴。那時你還是清醒的吧？她回家時總會去跟你問安，你問她學校如何、養的小狗有帶回來嗎，曾經你是她成長的過程中無可取代的一部分，現在只能用這些問題多了解她一點。她卻總是侷促不安，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好，明明和你說話已經是她唯一能做的事，她卻連這件事都做不好。看著你因為癱瘓越來越虛弱的身體，她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害怕，只能逃跑。後來在你的殯葬彌撒上，時常來家裡看你的神父說：即使那時你已經不太能說話了，仍能從你的眼裡看見信仰的光輝。她失聲大哭，因為她竟然想不起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，甚至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連問候的話都說不了了。

吵架了。

這是我兩個月以來久違地見到你，也是認識這五年來第一次沒有共度聖誕節，而我以為這樣的分隔對你來說是有意義的，就像對我一樣，我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你；縱使你表現出來不及我情緒的十分之一，我也相信能在你眼裡看見閃爍的光芒。無論如何，都不該是這樣不歡而散，伴隨你疲累的表情我過敏而泛紅的眼眶和鼻音。
站在門外等你，你打開門，既不請我進去，也不走出來。門裡的燈光是暗的，你就站在明暗交接之間，一時間已習慣了的兩步距離竟如此遙遠。我讀不懂你的表情，將遲來的聖誕禮物交給你，當然你又說著不該讓我們破費之類的話，我也一如以往告訴你那並非名貴的東西，華奢的禮物我也買不起，只是心意。不管談論什麼話題你都興致缺缺，向你說起元旦和家人前往墾丁度假、卻在第二天遇上大雨，只能倉皇逃離的事，如果是以往的你，大概會笑著聽我說，彷彿我說什麼都是你此生聽過最有趣的軼事，然而你只是面無表情地聽我說著。你向我問了家人的近況，差不多每個人都問過了一遍，就連我的同學也一一拿出來作為佐話的小菜，你問得我心煩，難道除此之外我們已經無話可說了嗎？過去你會對我說起你母親和你父親的事，說起你最近在忙什麼，即使與我無關也聽得津津有味，因為那是你的生活裡唯一能與我分享的事情，然而你卻連這些都不說了。

這是第三天打電話找不到你，猶豫著要打你的手機，想起你曾喃喃地說平常手機你是不開的，也就放棄了這念頭。

其實也不是什麼非和你說的事，我總是緊握著這樣不大不小的事打電話給你，就好像沒有和你報告，一切的待辦事項都不能開始。都只是為了有個正當的理由，我想你也明白。正因為不急、事實上也不重要，當電話那頭的聲音問著「這很緊急嗎？」「一定要他聽電話嗎？」，我都無法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。
第一夜，盤算著你的行程，想著想著就錯過了最好的時機，撥過去是晚了點。因此當那頭的外國口音說你已經休息了，我也就不強求，想說距離我出國還有一兩個禮拜的時間。

1.桂花
最近好像是桂花的季節吧，常常在學校裡走著走著，就聞到濃郁的香氣。身為一個無論如何也養不活植物黑手指，我對於那些花草葉實在不在行，一眼就能辨識出種類這種事情輪不到我，總是聞到桂花香了、一個轉身，才發現它就在那裡。於是我想到你。若說K是澄澈的明月、V是結冰的湖面、C是雪原裡的篝火，那你就是第一眼誰也不在意、卻怎麼也無法忽略的馥郁，一身深綠。

很想見你。

想見你，很想見你，在開心不開心的時候都想見你。
 

Dear H,
有時候總在想，能夠認識你是我生命當中，可遇不可求的幸運。

又是一個澳熱難忍的盛夏，或許因為初次見面就是在這樣的季節裡，每到氣溫升高的時節，總想起你佇立在樹下的身影。今年年初，面對生涯中必須跨越的高牆，我害怕、躊躇、不知所措，終是忍不住打了電話給你。線路的另一頭你在忙，卻好像聽出了我的顫抖，將責任拋在身後，對我說沒關係、你在聽著。第一次在你面前眼淚潰堤，止也止不住，不想讓你擔心、造成你的負擔，卻還是將亂成一團的情緒拋給你。一邊哭著、一邊說著連自己也覺得無理取鬧的話語，你依然耐心聽著安慰著，然而任何的話語都比不上你嘆了口氣，說對我說的話也好像在對自己說一樣，這句話神奇地平息了我的憂慮，讓我知道不論如何，你在。順利完成了報告，你少見地打了電話來問我結果，是讓你擔心了吧？聽到你彷彿為我鬆了一口氣的聲音，胸口十分溫暖。

 

 

 


 

　　曾嚮往著羅毓嘉的詩「願有人能讀懂我 / 願能不再寫詩而如動物般活著」，如今我已經許久不再寫詩，鎮日埋頭在看得懂與看不懂的學術論文當中，或是疲累什麼也不想做時玩玩植物大戰殭屍，寫詩仿佛已經是遙遠的前世。但為什麼我沒有感覺到如動物般活著的快樂，睜開眼只要填飽自己的肚子或填飽別人的肚子的快樂。
　　我好累，累得不想要我是我自己。有伴的時候想念孤單，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卻覺得冷。埋頭念著學術文章時對文字的渴望幾乎就要撕裂我；捧著喜歡的書卻再也無法啃得津津有味；打著電動看著影集的時候覺得茫然。有些時候，佇立在人群中讓我覺得羞愧，好像我就只是個廢渣不配為人，在學術的道路上沒有用盡全力，怎麼追得上別人；不再寫詩也不寫小說，我的文字失去溫度；電動再也不能讓我快樂，只能填補空白。未來的道路曾經是那麼清晰可見，現在已經模糊。
　　有時候我討厭自己，討厭那些不夠努力的過去，討厭不像自己的現在，討厭不明確的未來。我厭惡我自己。

 
我等到花兒也謝了